少女心Boooom_

★本文纯属虚构虚构虚构 请勿上升真人 一切情节均为剧情需要

★好像也不咋虐

★民国架空 背景20世纪二三十年代 无原型 文中涉及戏剧方面词语可能有使用不当的地方 欢迎捉虫

★ooc预警!!!

★结局有he反转!!

★如果各位喜欢的话请记得点红心心或蓝手手 给我们的联文一个开门红♡



★性格暴躁温柔只给一人的将军林

★表面温和实则内心坚韧的男旦尤




囚     歌

文/少女玖





都道这荷城有三大名物:一是自古传下来的,每夏只开两日的荷花;二是隶属南党杀人不眨眼的林彦俊将军;三是每场演出必定座无虚席的百年戏班——平和戏班。


这荷花不必赘言,全华朝的人谈起荷城,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连曾经皇帝都动用大阵仗只为多看几眼的两日荷花。


说书的老先生总是叼着个烟袋子,说这荷花是最后那位倒霉皇帝祖宗的祖宗为了讨他宠妃欢心而种下去的。宠妃说这不足为奇,于是祖宗的祖宗说,这荷花只为你盛开两日。从此,那荷花便只盛开两日。宠妃死后就埋在那池塘下面,血肉滋养,从此从白荷花变成了粉荷花。


都是世人传下来的传奇罢了,至于这荷花到底来源于哪,起源于哪,无书记载。


四年前南北党突然拔刀相向,北党根基在无产阶级,而南党根基在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穷,但人多。资产阶级富,但人少。两相对比之下,倒也是势均力敌,伯仲难分。


南党一大传奇人物便是林彦俊。从一个小小的步兵,大胆献策,直升为队长,连长,后来讨了南党头目的欢心,摇身一变,成了南党不可或缺的大将军。是从荷城而出去参的军,声名鹊起了又回到荷城来,因为高大帅气,还成为了不少少女们的倾心对象。


再说平和戏班。这戏班子据说是从现在的班主的太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守着自家的平和大院。四四方方的四合院,头顶上就是一片瓦蓝瓦蓝的天,数代人都在这大院里练功,吊嗓子。


大院正中间是个戏台子,也有年岁了,平常都是学徒们负责打扫清理。戏台子前面放了百十来个座,众星拱月般围着一片小区域,虽然那只不过是一张大桌子,几把质量上乘一些的凳子,不过那儿视野最好,把整个戏台看得清清楚楚。


平和戏班的台柱子就是尤长靖,身段窈窕,嗓子透亮,打小儿就跟着班主练功,唱的是男旦。不少荷城的豪绅们掷金千两只为听一曲尤长靖的《霸王别姬》。就连戏班班主的女儿也都倾心于尤长靖,不过性格泼辣,尤长靖不去招惹便是了。


平常尤长靖最爱在大院里练声,一嗓门喊上去,檐边的麻雀都扑棱棱地飞走,尤长靖望着它们的背影笑。


而此刻,二日荷破败不堪,平和戏班支离破碎,只剩得一个林将军,坐在他自己的院子里,仍旧狂妄自大,意气风发。


“来,随便捡个你会的唱给我听。”林彦俊正对着一个戏台。空荡荡的大院,戏台下只他一个观众。


尤长靖微微附了身子,乖顺地应道——


“是。”





两人的相识要从那个雪夜讲起。


那时候尤长靖才来戏班学艺不久,叉下不去,就被班主罚着在雪地上压腿。


那时候才多大啊,不过是五六岁的模样。脸颊都在空气里冻得红彤彤的,泛着血丝的红色,一张口都是哈气,白茫茫一片。尤长靖累极了,却不敢哭,眼泪流到脸颊上要是被冷风吹了,整张脸都会火辣辣的痛。


“你是谁?你在这雪地里干什么?”林彦俊撑着伞,穿着上好的红色锦缎做的棉袄走过来,在雪地上踏出一行脚印,在尤长靖的泪眼里,打着伞的林彦俊像是前些天在画片上看见的,拿着火把的普罗米修斯,模模糊糊的,让尤长靖没由来地感到温暖。


他的身后是辆马车,车夫坐在外面,手交叠插在棉袄袖子里,乜斜着眼看尤长靖。


尤长靖抬手,用已经露了棉花的棉袄擦了擦鼻涕,抽抽搭搭的说:“我在练功呢。”


“大雪天的,练什么功?走吧,跟我一起回家!我今天才搬来这里,你叫什么名字?你练什么功?”


“我、我不能走!是班主让我在这里练功的!你!你别拉我!”尤长靖大力挣脱林彦俊的手,蹬蹬蹬地跑回平和戏班的院子里,和林彦俊隔着一个门框四目相对,“我在戏班学艺,我爹娘把我送到这儿来的,我不能……”


“哎知道了知道了!”林彦俊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打断尤长靖的话,于是尤长靖就站在他对面,歪着头,眨着眼睛盯着林彦俊看。


那时,尤长靖觉得,自己再没有见过比林彦俊更好看的人了。


“平和戏班是吧?我明天来找你!”林彦俊把这句话撂在雪地里,转身上了马车。


尤长靖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垂在身侧,目光直送着马车拐了个弯,最后连车轮压雪的声音都听不见。


“——尤长靖!我叫你练功!你发什么呆!”


后来呢?


后来荷城下过一场又一场雪,二日荷开过一次又一次,尤长靖的唱功越来越好,终于等到了自己做主角的那天。


那天也是雪天,尤长靖拿了班主刚刚写好的票,宝贝似的揣进棉袄里,想着啊,等见到林彦俊,一定把票塞进他怀里,威逼利诱着,叫他定来看自己的演出。


然后,在他耳边告诉他,我尤长靖心怡你很久了!


可那天,林彦俊已经穿上了棉袄,披好了斗篷,连多余的呼吸都没分给尤长靖一个。任是尤长靖在身后怎样哭喊,喊到平日注重保养的嗓子失了声,他也再没回头。






——“问你话呢小兔崽子!嘴还挺硬的是吧!”


鞭子生生打在血肉上,把尤长靖从昏昏沉沉的回忆里拉出来。


每日三次审讯,次次是锥心刺骨的折磨。尤长靖一次又一次咬着牙说他不是北党线人,审讯的人便是一次又一次的不信。尤长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道渗着血的口子,更不知道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什么时候过去。


“北党线人是不是你!说!”又一下鞭子抽上来,尤长靖想叫出声,嗓子却干涩的发不出任何声音,“你们整个平和戏班都是北党人吧?嗯?说!”


尤长靖抬眼去看那人。那人穿着白色马褂,敞着怀,露出大大的肚子和胸口前两坨肥肉,脸上也满是肥肉,还淌着汗,似乎这审讯也废了他不少力气。


那人看尤长靖油盐不进,于是放了鞭子,转身到火炉里抓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冷笑着朝尤长靖一步一步逼近:“你小子不是嘴硬吗?来,我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烙铁硬!”


尤长靖想躲,可无处可躲,他整个人都被绑在木头架子上,两只胳膊被麻绳栓得死死的,已经麻木了,毫无知觉。身上各个部位的伤口正汩汩地冒着鲜血,一寸一寸地割着尤长靖的痛觉神经。


尤长靖垂下头,罢了,是他自己的命运,他该接着。


可没等到预料之中的凌迟,而是等到了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人扔在地上。


“你他.娘.的最好祈祷你的命够硬!”


尤长靖抬头去看,那人已经趴在地上,是个狗啃屎的姿势。刚刚一直被他拿在手里把玩的烙铁也都咕噜噜地滚到一边去。


“林……林将军……”那人连滚带爬地缩进牢房的角落,跪着,浑身颤抖。


有审讯处管事的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躬着身子,说话的语调都透出一股子奴气来:“——哎哟林将军,您到我们审讯处来怎么不早说?小的好备车去接呀。”


“讲什么屁话!”林彦俊也不管什么大将风度,抽了腰间的枪,凌空指着刚刚审讯尤长靖那人的脑袋:“你他.妈.的脖子上顶的是个球儿?我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你们对吧?人,我看着董将军的面子给你放在这儿,我说过什么?嗯?不说是毫发无损,也至少别用那套对别人的方式来对他吧?你们倒好,他.娘.的一样不落全给他用上了!这是我的人!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我的人!伤坏了把你们脑袋拧出屎来都不够赔!”


“林、林将军我错了!饶命啊!饶命啊林将军!”那人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就在这时,有人从外面走进来,皮鞋压在牢里泥土地上,一下一下地踏得叫人心惊:“哟,林将军这是生什么气呢?”


董远京的脸进了林彦俊的视线。






“哦,是董将军啊,”林彦俊扯着嘴角,标准的假笑,“我还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睛的王八羔子看我在这审人还非来横叉一脚呢。”


董远京也笑,他生的极为富态,小眼睛大圆脸,脸上堆满肉,身材差不多有个一米六,五头身,最匀称的就是浑身上下的肥肉,叫人找不出一丝精瘦的地方来,这一笑起来,人中上的小胡子都跟着皱起来:“林将军这说的哪里话。您来我这小小的审讯处,可谓是蓬荜生辉啊!”


“董将军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咱们都是聪明人,这天窗打不开说不了亮话,哪天我叫人炸一个出来便是。这人,”林彦俊指了指被绑在架子上的尤长靖,说:“今天我必须带走!”






尤长靖被抓的那天,晚上刚好有演出。


本想着大清早的起床练练功,却没想被院子里嘈杂的人声直接吵醒。学徒的尖叫混杂着班主浑然的怒吼,还有些小花旦正高声大喊。


有人破门而入。


尤长靖倒是不慌不忙。


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洗脸,此刻估摸着该进的人也都进得差不多了,便直起腰来,手指抖了抖,水珠直挺挺地掉下去。拾了块架子上的布,拭了脸上的水滴,打了一眼来人,便开口道:“林将军今儿这么早来,可是想听曲了?”不等林彦俊回答,尤长靖便自顾自地接下去:“可这天儿也忒早了些。这卯时还未过,林将军就来了,不觉得有些冒犯了吗?”


随手把擦脸布搭上去,尤长靖坐在梳妆镜前,拿了眉笔,慢悠悠地开口道:“慢走,不送。”


“装什么装!你这北党的线人!”一个人大吼。


“庄强!”是林彦俊,大声呵斥着,“喊那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那乡野莽夫?”


随即,尤长靖听见一声鞭子破空的声音。


林彦俊敛了脾气,轻声细语地说:“尤先生,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了。”


荷城谁不知道这林祖宗唯一护着的就是尤长靖?就是皇帝来了林祖宗都能梗着脖子与皇帝对话,偏偏见了尤长靖,是软了一身傲骨,泄了一身脾气。


尤长靖起了身,看见林彦俊还半弯着腰伸着一侧的手臂,手上戴着雪白雪白的白手套做“请”的姿势,但尤长靖心里知道,那白手套下面掩着的,是无数人的鲜血。


他看见一旁捂着腿的庄强,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像是那一鞭子本该落在他身上一般。尤长靖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回了目光,依旧正视前方。


“劳烦了。”林彦俊在尤长靖身后这样说。







“给我放了!绳子解开!解不开我拿绳子给你们勒死在这儿!”


有人手忙脚乱的过来解拴着尤长靖胳膊的绳子。尤长靖胳膊无力地下垂,也站不住,腿一软,就直直地向前倒下去。


没倒在地上,反倒是倒在一个人怀里。那人穿着笔挺的军装,金属扣子刚刚好卡在尤长靖的脸颊,卡在一道伤口处,金属冰凉凉的,直融进尤长靖温热的血里。


“嘶——”尤长靖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不吸不要紧,这一吸,反倒从嗓子连着气管下去都火辣辣地疼起来。


林彦俊没多想,反手把尤长靖抱在怀里,吼:“你们的眼珠子都是玻璃球吗!陈副官!车准备好了吗?”


尤长靖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林彦俊侧后方的人。只见陈立农微微附身,礼节到位:“好了将军。您现在就可以带着尤先生离开。”


“哎哎且慢!且慢!”董远京捻着小胡子,好巧不巧地站在牢房门口,把这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董将军可是还有什么事?”


董远京“嘶”了一声,抬起眼皮,小眼睛里的精光闪出来:“这可是我的审讯处,林将军贸然就带走一个北党的人,是不是有点——不合规矩啊?”


“审讯处是你的地盘,这荷城是老子的地盘!你别再叽叽歪歪婆婆妈妈的,不然哪天我叫人一把火烧了你这劳什子审讯处!”


尤长靖倒是睁着眼睛,晶亮亮地看林彦俊的侧脸。这张脸啊,从十多年就前开始看,直到四年前那个雪夜,终于看腻了。


董远京也不发火,笑眯眯地直视林彦俊,还顺带着摸了把尤长靖垂下去的手。


尤长靖猛地颤抖,在林彦俊怀抱里骤然一缩。


“你那猪蹄往哪摸呢?”林彦俊也不避讳,直接开口,“没事就别挡路!”


董远京耸了耸肩,脸上还是油腻的笑容,目送着林彦俊拐弯出了自己的视野,才凝了笑意。招一招手,负责审讯尤长靖的那人弓着身子凑过来。


“安排人,盯紧点。”


“是。”






尤长靖就住在林彦俊府上的偏院里。


一个月的光景,都是睡过去的。偶尔睁了眼睛,是夜晚,朦胧地看着月色,也看不真切。


想坐起身子,却似千斤重。满身满身的汗,拖得衣襟也沉。于是又躺回去,继续做未完的噩梦。


林彦俊成名后不久,他爹娘就死在北党人的刀下,是个雪夜。


尤长靖被囚在自己的梦魇里,昏昏沉沉的醒不过来。梦里的眼前晃过好多个雪夜,初识的,玩耍的,离别的,林先生林夫人死去的,还有……自己爹娘死去的。


他甚至在梦里自嘲的想:为什么都是雪夜,难道是五行缺水?


有时在梦境里抬起手,满手满手的鲜血,他擦,抹,洗,都弄不掉,急得直掉眼泪。


有时候,有个红色的模糊的人影就站在他面前,他进一步,那人影便退一步。他不知道那是谁,却好像心底有个声音一直驱使着他去追那人。他一遍一遍地问:“你为什么走?”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每次脱口而出的都是这句话。


那人摇头,一次又一次地转身消失。


追不上了,尤长靖想,这辈子都追不上了。






等那郎中掐了尤长靖的脉,灰白色的胡子抖一抖,对林彦俊说:“无妨。郁结成疾,又受了审讯,身子支撑不住,就倒下了。我这重新帮这位小兄弟开个方子,先前那副可以不用了。将军再照着去那个药铺抓几副药,细细煎了熬下去喝了便是。”


林彦俊这才舒了口气,道:“谢过您了。”


那郎中连连摆手,“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儿?”说完,把自己的木头药箱颠了个儿,抽了纸笔出来,龙飞凤舞地写了药方,双手递过去:“往后这位小兄弟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将军找我便是。”


林彦俊微微颔首:“有劳。”






林彦俊是三年前回到荷城的。


四年前的冬天,他走了。之后跟着南党打过不少胜仗,升官发财。


他的上级们都嚷着要帮他许一门亲事,林彦俊总是微微笑着,然后一一拒绝。


拒绝的原因只有一个——“我有了心仪的人了。”


从那次初遇开始,那小男生倔强的眼神就在自己心里扎了根。在无数个躲在战壕里度过的夜晚中,林彦俊抬头看着星空,仿佛那星星都闪着那男生眼睛里的光芒。


当年自己不辞而别,他应该伤心坏了吧?林彦俊不止一次地抚摸着尤长靖送给自己的拨浪鼓,问自己。


回到荷城那天是夏季,正是二日荷开的时候。


他驾着马,靠近中心湖,那荷花就盈盈地立在湖面上,散着柔和的光。他想,等有天,一定要把这荷花摘下来,送给他。


后来林彦俊发现,当初那个下叉都费劲的小男生已经站在了戏台的最中央,描着脸,唱着词,成了荷城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台柱子。


可他好像把林彦俊这个人忘了。


见到林彦俊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点头,偶尔心情好了,会说声“林将军好”。林彦俊变着法儿地往他手里塞银子,他只是悉数退还。


有次林彦俊去问:“你如今怎么这样?”


他回答:“林将军不可与当时并列而语,我如今这般,也只是顺了你我之间身份的差距而已。”

有些东西,林彦俊伸手去抓,可总是从指缝间溜走。


是什么?


他不知道。






尤长靖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床上,床边是林彦俊,正用手指一点一点地粘着瓷碗里的水往尤长靖唇上抹。


尤长靖抬手,大力打开林彦俊的手,顺带着打翻了瓷碗。


瓷碗落地,脆生生的,不过瞬间就被尤长靖的铺天盖地的咳嗽声盖了过去。


林彦俊立刻跳起来,扑到尤长靖身边,一下一下地帮尤长靖顺着背:“你怎么样?”


尤长靖好不容易顺了气,半倚在床柱上,弯了唇道:“将军不必为我如此费心。我不过一介戏子而已,如今住在将军府上,已经是我高攀了,怎的敢再去奢望些别个?”


林彦俊想说的话哽在嗓子眼,酸酸涩涩的,上不去也下不来。半晌,才垂了眼睫,低低地开了口:“尤长靖,你我非这样不可吗?”


“——不然呢?将军希望我感恩戴德?把您当做神明似的供起来?每天都为您诵经念佛?”尤长靖开口,语气锋利无比,“我戏班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全在将军一声令下被抓进了审讯处。独我一人被将军救出,将军可想过这荷城百姓会怎样看我?”


“我知道了,这次怨我罢,是我好心办了错事,”林彦俊说着,拾起地上瓷碗的碎片,“我明日便叫人去放了你们戏班的所有人,你看可好?”


尤长靖没答话。






世人说得没错,林彦俊到了尤长靖面前,就变得毫无脾气。


小时候林彦俊是小霸王,尤长靖是那个软糯糯的跟班。谁能够想到,大了大了,倒是反了过来。


尤长靖对林彦俊越冷淡,林彦俊就对尤长靖越细心。


你不爱我,我不怪你。我每天每天地对你好,让你再也离不开我,我看你能怎样。


哪怕是块石头,也总该有捂热乎的一天吧?






尤长靖在这偏院住着,不过始终没能踏出这屋子半步——只要出了屋子,必然有林彦俊派来的侍从拦住他,礼貌的问他去哪里。无论尤长靖回答说去哪里,去干嘛,侍从总有理由让他回到屋子去。


尤长靖知道,这是被软禁了。


一日三餐有人端着托盘送进来,放下,盈盈地说一声:“吃饭了。”然后附了个身子就出去了。


有几次听见董远京的声音在窗纸外面响着,不过都被门口林彦俊派的侍从状似礼貌实则威逼地“请”了回去。


尤长靖自从进过牢便不吊嗓子了。如今查着日子过到现在,似乎是将近一个半月了。


可这几天喉咙着实发紧。于是趁着清晨刚刚亮天儿,就摆了身段,立了架势打算发个声。


喊了没几声,有人推门进来,尤长靖还以为是送饭的小丫头,刚敛了周身气势打算朝她笑,弯了唇角的瞬间和推门而入的林彦俊四目相对。


“哦,是林将军啊。”尤长靖笑,迈着步子款款走到圆桌前,坐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茶香四溢。尤长靖双手捧着,递过去。


林彦俊接下,顿了顿,开口问:“这两天身子还好?”


“好得很,不劳将军挂心。”


“我这么些天去了趟京城,”林彦俊也不管尤长靖想不想听,总之像个离家的丈夫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日他的行程,“南北党的事情越来越乱了!但你别怕,长靖,有我在,必定护你周全。”


尤长靖冷笑,不疾不徐地给自己也倒了盏茶,放在嘴边轻轻吹着,抬眼看向林彦俊,道:“将军,到了现在,您觉得有什么对我说这些事情的必要?”


林彦俊哽住,目光飘向别处。


他自然是没必要说的。从四年之前,他不理不睬地离开了荷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尤长靖眼前的资格了。那时候决绝的是他,现在,也该轮到尤长靖无情了。


“抱歉。”林彦俊说。


可尤长靖品了口茶,没去看林彦俊的目光。荷城人都说林祖宗到了他面前就乖顺得像只猫儿,是真的吗?那真的是他吗?


他在台上的时候,见过台下因为说错一句话就被林彦俊割了舌头的侍卫,也见过因为挡住了林彦俊的视线就被一枪打死的瓜子小贩。


越是这样,温柔的林彦俊就让尤长靖越不敢靠近。


尤长靖沉默着,没答话。


看着尤长靖这般乖顺的模样,一股无名火却涌了林彦俊的心头。


林彦俊宁愿尤长靖冲他发疯般大吼大叫,又哭又闹。只有那样,林彦俊才觉得自己面前的尤长靖是鲜活的。他甚至希望尤长靖来挑衅,挑战自己的底线。也好过逆来顺受,敛着眉眼,像是个失了生气的人偶。


林彦俊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气突然从哪里冒出来,冷哼一声,抬起胳膊,大力拂了圆桌上的茶具,茶具应声落地,噼里啪啦地全部碎成瓷片。


林彦俊跺着脚走出屋子。


一片宁静。


尤长靖在林彦俊走时候还呆坐了好一阵儿,甚至没注意到扒着门框看了自己好久的小丫头。


他蹲下身去,打算捡起刚刚林彦俊打落的瓷器碎片。却见那小丫头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蹲在他旁边,同他一起拾那碎片。


“哎!先生!先生您放着吧!这等粗活叫我来干!将军说了要好好找看着您!您出了什么事子,我这等奴婢掉头都赔不起啊!”


话虽这样说,尤长靖还是陪着小丫头一起收拾了东西,可也免不了划破几个口子。


于是小丫头跑去拿药箱,没出多久便拎着绿色的铁皮箱子匆匆忙忙地跑回来。


小丫头说她叫林七,原名不是这个,只不过很小就被卖到林家做丫头,为了方便,就跟了林家的姓,取了这个名字。


林家是从京城来的,到了荷城,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如果不是两年前林彦俊参了军入了南党,林彦俊的父母也就不会死在北党的刀下了。


林将军府中上下没人敢在林彦俊面前提到他父母,都怕这小祖宗一个暴脾气这家中老小都没了命。


小丫头坐在尤长靖对面,一手拿着纱布一手拿着碘酒,絮絮叨叨地说:“……唉,我们将军哪,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他什么时候一整天不发火呢!有时候啊,将军的脾气突然就上来了,谁都拦不住。——真是苦了尤先生了,这样美的一把嗓子,怎么就毁在这府上了。”






林彦俊推了门进来,尤长靖正坐在书桌后面看画本。


“在看什么?”林彦俊问。


“牡丹亭。”尤长靖不咸不淡地回答。


“我把平和戏班院里的戏台给你搬来了。你如果闲的闷,就去那里吧。”


“哟——将军好生厉害。不过您凭什么?凭什么把我们院里的戏台搬来?”


“我搬来不都是为了你吗!”林彦俊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他最近总是这样,尤长靖挑衅,他便发火,仿佛这样便在潜意识里告诉了自己,尤长靖此刻是他的:“怕你闷!怕你烦!你怎么反倒来怪我?”


尤长靖眼睛也不抬,把画本反扣在桌面上,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道:“我哪有那样胆量,敢和林将军您叫板?不过是纳闷罢了,我们院里的戏台,怎么说搬就搬!”


“你若是不愿意,我再搬过去便是!就当是老子好心办了错事!”


总是这样,林彦俊一贯如此。做了错事偏偏梗着脖子不承认,为了维护自己那点面子,做足了表面功夫。


他们在私塾的那时候,林彦俊偷拿了先生放在桌上的一本经书。先生去问,林彦俊就赤着脸说:“这分明是我家府中拿出的书!你这个老蠹虫!别说瞎话!”


先生被气的白胡子在人中前一抖一抖,林彦俊倒是不管不顾,背过手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便走了。


尤长靖叹了口气,道:“将军何必动怒?我去唱了便是。”





这戏台一看就是废了大心思挪过来的。台底的榫卯有的还没对齐,却看得出曾经精心拆开的痕迹。


“我想听《霸王别姬》。”林彦俊坐在台下,翘着二郎腿仰着脖子看台上的尤长靖。


尤长靖用袖子掩着唇,端着架势笑:“将军玩笑了。这里连霸王都没有,我怎好演出?”


“那不正好?”林彦俊剑眉一挑,几步跳上戏台,“你教我!我来唱霸王!”


尤长靖轻轻地抬了眼,刚刚好与林彦俊四目相对,错开目光,“将军说笑了。这本是戏子的事,将军何来掺和?”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听你曲子的第一天,给你的第一两银子,就告诉你,无需为了这个而自卑。”


尤长靖不理睬,幽幽地开了唱腔,环场一周,林彦俊的目光就钉在尤长靖身上跟着环场一周。


“霸王是我卜师兄演的。将军倒是先把我从那牢里救了出来,可我师兄呢?班主呢?将军可曾想过,若没有当年的他们,怎来今日的我?”


林彦俊揽过尤长靖肩膀,一个轻柔的吻就落在发顶,“前些日子不是说了吗?已经叫人把他们放出来了。”


尤长靖不着痕迹地躲开林彦俊的亲昵举动,一甩袖子,“——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说着,挣了林彦俊的怀抱,自顾自地回了戏台中央。


这里没有配乐,没有搭档,没有台下的欢呼喝彩,有的只是一个虞姬,两袖凄凉。






林彦俊自打这戏台搬来,就日日要听尤长靖唱曲。


尤长靖全当是练功,心情好了就出调子,心情不好就干吊嗓门,林彦俊倒还乐在其中。


有时候尤长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林彦俊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唱着歌儿,讨着食儿。看上去活得舒适自在,实际上却是满心想着挣脱牢笼。


有时林彦俊去了京城搞他们南党的那些事,尤长靖就一个人留在偏殿。林七口中门口的傻大个儿侍卫仍然拦着自己不让自己出屋,吊嗓子这等事也就只能在床边做做。


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收到林彦俊的手书。


结尾的一句话是:冠盖满京华,不及君允嫁。


尤长靖想起前不久林七对他说的话:“先生,依着我猜测,我家将军莫不是倾心于你?”


当时他点着林七的额头笑骂她小小年纪不学好,却在心中暗自叹道:


若是那样,便也不负了他尤长靖这么些年深埋藏在心底的爱慕了。






尤长靖抬头看窗子外面的天。


平和戏班的人听说是早从大牢里被放出来了,走了关系的人是林彦俊,所以没人敢来找林彦俊要回戏台。


街坊邻居们对此颇有微词,直到他们发现,平和戏班的台柱子还被林祖宗扣在手里,于是哪怕是再大的怨言,都烂在肚子里,没人说出来。


——也没人敢说。


林彦俊对着尤长靖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只是两人相对坐着,林彦俊就突然发火,一个耳光都是轻的。


在林彦俊眼中,他宁愿尤长靖又哭又闹,甚至是吊着眉梢同自己挑衅,那也让他觉得,眼前的尤长靖是真实的。可打那戏台搬来,尤长靖便愈发乖顺,任何要求都礼貌地满足。


尤长靖越乖顺,林彦俊越生气。甚至不惜动了粗,也只是想看看尤长靖反抗自己,好让自己觉得,尤长靖不是一个被自己关在府里的囚犯。


可对于林彦俊的心思,尤长靖不知半分。他没有异议,林彦俊要打,便随着他去了,只想着要是反抗,说不准又会是怎样惨痛的折磨。林彦俊每打一下,尤长靖就觉得自己心头上的负担轻了些,又轻了些。


变态。尤长靖骂自己。


打过了,发过火了,林彦俊就平静下来。满眼心疼地看着尤长靖,给尤长靖找来全荷城最好的郎中,最好的药。


他问:“你为什么不躲。”


他回答:“我躲不掉。”


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他们两个安在两个相接时间的齿轮上,一个拼命逃跑,一个拼命追逐,忽远忽近,终于碰见了,紧接着一阵摩擦,摩擦过后有人心疼,也有人故作坚强。


心疼的人说出的话冠冕堂皇,坚强的人忍过之后满身是伤。


如今林七的饭照常送,林彦俊只要不去京城,就照样每天来,不过来了,也只是随手一挥,尤长靖就会意地唱起歌来。


这算什么?


尤长靖在心里问自己:这算什么?






“我带你去看二日荷。”


这天,林彦俊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手中擦拭枪支的动作还没停下:“快到日子了,等二日荷开了,我寻个最好的视野,带你去看。”


二日荷?


尤长靖想了想,二日荷向来八月才开,可如今……


原来在这林将军府上已经被囚禁了两月有余了么?


尤长靖笑笑,说:“有劳将军了。”


其实,尤长靖对于林彦俊的爱,是好久之前就开始的了。那时候还都是少年,把揪女孩子的辫子当做乐趣的年纪。


街角卖糖人的老爷爷最喜欢尤长靖,尤长靖从那里经过,老爷爷必然送一支糖人过来,焦黄色的糖勾出一张京剧脸谱的形状。尤长靖每每都和老爷爷解释说他学的是男旦,老爷爷于是每每掐着他的脸蛋说:小长靖以后啊,一定会唱遍大街小巷。


老爷爷说尤长靖这一生命苦,单一个情字,就足够他困苦半生。


尤长靖还小,不信。


后来老爷爷死在林彦俊的刀下,成了林彦俊一步一步走成将军的第一层阶梯。


死之前,老爷爷还特意给林彦俊做了糖人,是尤长靖脸蛋的形状,颤颤巍巍地递过去:“我们阿俊啊,最喜欢的就是长靖了。只可惜,你不是长靖的良人,也终究不是他的归宿。”


林彦俊怎么下得去刀?尤长靖红着眼睛在无数个黑夜里问自己,他怎么下得去刀?


老爷爷死后半年,林彦俊成了家喻户晓的林将军,而荷城也从两大名物变为三大,极为可笑的加了个杀人魔头上去。


尤长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只有疯子才会爱一个恶魔如此之久。


可是那天仍旧缠在尤长靖的梦里,满眼满眼的红色,是无法摆脱的梦魇。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扎进自己指甲缝里的那根小木刺,他没敢拔,他怕疼,可不拔,却越来越疼。


后来班主拿着烧红的铁针生生挑了那根刺出来,留了疤再没下去。尤长靖长大了,这疤也跟着他长大。


如果不是现在,自己沉郁如墨的情感突然被翻起,恐怕尤长靖早都忘了这块疤——却始终记得它有多痛。


可是十指连心的折磨啊,他不想经历第二次。





林彦俊攥着尤长靖的手,攥得很紧。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在这人流之中,如果不攥住,就再也攥不住了。像是少年五色琉璃般的梦境。


得不到的就毁掉,能得到的就抓牢。这是林彦俊从小就知道的事情。


可尤长靖像是一只风筝。


有时让他觉得他摸得到,飞不走,于是他温温和和地,像世人说得那样在尤长靖面前敛一身脾气。有时让他觉得摸不到,所以他生气怒吼,甚至不惜把尤长靖打的遍体鳞伤,只为了折断他的翅膀,让他留在自己身旁。


于是他用了所有的自己能够想到的招数去挽留着这只风筝——哪怕是被所有人传了闲话。


他的温柔,终究只是留给尤长靖一人的。


“走吧,我找好的位置就留在前面。”


尤长靖在林彦俊身后点头,没答话。却莫名感觉自己手上的力度紧了紧,于是想缩回手,却被那人更紧地攥住。


“尤长靖,你别想跑。”那人恶狠狠地警告,却听的尤长靖眼眶一红。


这次我不走,你是不是也可以试着感动我一下,说你也不走了?





大部分时候,林彦俊还是温柔的。只是偶尔,偶尔会发大脾气——尤长靖这样宽慰自己。





今年的二日荷开尽了。


尤长靖早晨起床,一睁眼就对上了林彦俊的视线。猛地往被子里一缩,尤长靖露出得体的微笑问:“将军这么早?有何事?”


林彦俊睁了眼睛,满眼的血丝。他笑,露出牙齿,说:“二日荷我命人摘了,放在你屋子里。”


“摘了?”尤长靖唇边的笑容凝固,“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摘了啊,我看你心喜,便连根拔了。如此一来,这荷城三大名物全在我府中,二日荷,平和戏班的台柱子,和我。”


尤长靖咬牙,掀了被子下床。果然看见那二日荷放在水缸里,水缸就摆在原先圆桌的位置。二日荷还曳着叶子,绿油油的,飘在水上看起来一片生机。


“将军还真是……呼风唤雨。”尤长靖一字一顿地说。


林彦俊似乎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极为满意,踢着步子走到尤长靖面前,挑着眉梢问:“你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这荷花在中心池长了百年,怎是将军说拔就拔了的?您这样一来,让把这二日荷视作神物的荷城百姓怎么办?”


这是尤长靖近一个月来,第一次同林彦俊生气。林彦俊反倒高兴,因为尤长靖终于在他眼前活了起来,不再是当初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能怎样?”林彦俊吊儿郎当,“摘都摘了,明日叫林飞他们搬到戏台前面去,晒晒阳光,长出来依旧葱茏一片,好看得紧。”


尤长靖气极,看着二日荷,倒是心疼地落了泪。


这荷花,可不就同他一般,连命运都是握在他人手中。若他人要,便开的十里芳香,若他人不要,即便是叶子还是盎然的,却也免不了内心枯黄。





林彦俊整日整日地缠着尤长靖,要学京剧。


尤长靖落不得耳根清净,便随了他去。


头几日还是认真的,林彦俊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尤长靖斜后方,一板一眼地跟着尤长靖学动作,练姿势。


偶尔会抱怨说,他也想唱词。


尤长靖便盈盈地笑着,解释道:“那都是童子功。如今将军二十多了,练不出来。”


学的日头多了,倒也是像模像样起来。可动作也越发放肆起来。


一日,尤长靖教林彦俊动作,一个不留神,便被林彦俊顺着他的力气,搂过腰,直直地撞进尤长靖眸子里,顿了顿,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开口道:“你可知我爱的人是谁?”


尤长靖眨了眨眼睛,没答话。


“是你。”


尤长靖垂下头,叹了气,眼前浮现出那张林彦俊的手书,短短的最后一行字,赚足了他的心酸。转身摆脱林彦俊的怀抱,唱了自己的下句唱词。然后绞着袖子,立在林彦俊面前。


“将军可知我平和戏班当初为什么被抓?”


“北党。”


“这便是了,将军既然知道,就无缘由与我玩笑。”


“我没玩笑,尤长靖。我很早之前就想告诉你,我爱的人是你。”


沉默。


尤长靖垂下手臂:“将军,你记着四年前的冬天吗?”


没等林彦俊回答,尤长靖眯着眼睛,像是在看什么遥远的风景,接着说:“那天是我的第一个主舞台。我拿了票,当成个宝贝似的想送与将军,可没想到啊,将军心气高,不肯收呢,甚至连正眼看我都不看。


“我们戏班我倒是说不准,可我,还真真儿就是个北党人。我入北党,是在将军成名之后了。那日我回家,家中爹娘早都断了气,血漫了一地!我唱戏,就是为了赚银两,好让爹娘活得自在些。可我爹娘死了,被判成北党!这是枉死!从那日开始,我进家门时看见的满眼都血色就一直缠着我!于是我决定,你们不是判吗?那我就偏偏做个真正的北党人!


“我进了北党,将军也在我那戏班露了脸。给我钱财,为我捧场。我只道是将军念你我情谊,可后来,我才知道,我那爹娘,就是将军带兵杀的!


“您如今说爱我……可不是玩笑了?”


林彦俊慌起来:“不、不是我杀的!我知那是你爹娘,自然不会去动!”


“将军身居高位,有何不会?有何不敢?我只当你是用那情爱唬我吧。如今这身份我与你挑明,要杀要剐,便全在将军手中了。”尤长靖说着,上前一步,脊背挺得格外笔直。


林彦俊不知该如何应答,于是招了招手,兀自下了戏台。陈立农就跟在林彦俊身后,走之前看了尤长靖一眼,尤长靖没去理会。


傻大个儿侍从迈上戏台,假模假样地鞠了一躬,说:“尤先生请回吧。”


尤长靖看着林彦俊的背影消失,于是也没抗拒,笑着朝侍卫点了点头,回答道:“有劳。”






这事之后,林彦俊整整三天没露面。


尤长靖从林七那里讨来纸笔,工整的练起了字。


他和林彦俊的关系,让他怎能把那句我也爱你说出口?


那是灭门之仇,难以去报!


林彦俊平时朝尤长靖发火,拳打脚踢,尤长靖只当是赎了自己的罪孽,自己的——明知那人是仇人,却依旧止不住对于他的爱意——的罪孽。


尤长靖也觉得自己是个疯子,可偏偏在面对林彦俊时候也压不住自己的心跳。


尤长靖有时候托林七往府外给平和戏班传话,林七回来,报:“先生,这平和戏班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尤长靖心痛,却无法尽自己的力。


平和戏班上下人等全被打为北党人士。便是街坊百姓再拥戴北党,可掌权的,依旧是南党人——谁敢去惹?


尤长靖于是偷偷传了信给班主和卜师兄,日日盼着他们来把自己从这牢笼一般的府上救出去。


只要远离了林彦俊,怎样都是好的。






董远京死了。


正是死在林彦俊手里。


这还是尤长靖听林七说的。





那天董远京来了林家府上,免不得寒暄一番,于是顺口提起了被林彦俊救走的尤长靖。


“哎,林将军,我听说那戏子如今在你府上过的滋润,可是确有其事?”


“董将军您还别说,他在我府上确实是住的极好。”


“哦?我看将军府上这戏台已经摆出来了?不然,就叫那戏子出来为你我献唱一曲?”董远京心里的算盘打的啪啪响。


林彦俊自然明白董远京的意思,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谎:“不了,他近日受了我毒打,样貌可怖,就不出来献丑了。”


“是吗?”董远京搅着自己那杯茶,小眼睛紧紧盯着林彦俊,“我倒是听人说,林将军唯独倾心于那个小小的戏子呢!林将军堂堂南党大将军,怎能爱上一个北党之人?”


林彦俊听了这话,眉头蹙起来。又是南党北党!若不是这劳什子的南党北党,尤长靖……尤长靖又怎会不是自己的良配?


董远京见林彦俊色有踌躇,于是凑过去问:“不过这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戏子身量苗条,又软。估计着……”董远京的声音更小,“……那里,滋味儿也该不错吧?”


林彦俊抽枪,抵在董远京额头上,“董将军,我劝你还是放尊重着些。”


董远京啧啧两下,抬手,用一根手指轻轻推了枪口:“将军这做的是什么事?那一介戏子而已,将军何须同我动怒?将军招一招手,什么样的戏子不上赶着来伺候?”


林彦俊紧紧盯着董远京,拿着枪的手臂也没放下,死死咬着牙,问:“你想说什么?”


“如今这尤长靖也称不上是平和戏班的台柱子了。自从那平和戏班被将军放了出来,那台柱子早就不知不觉地落到了卜凡头上。那尤长靖是北党人,从此哪还有人敢再去听他的戏?”


董远京不慌不忙地在枪口下喝了口茶,咂了咂嘴,道:“将军您可位列荷城三大名物之一。不如,这小小的一介戏子,便让我带回府中去吧?”


“你休想!他是不是北党人,你如何知道?”


“那探子把线人名单都给了我,我倒如何不知呀?”


林彦俊还气着,胸脯上下起伏。抓着靠椅扶手的手背上全是凸起的血管。


“——哎将军,这可别同我见外。那唱戏的,谁知道背地里都爬上过谁的床呢!将军别留在府上,才不会坏了将军的名声。既然已经是在将军府上住了这么久,将军要玩弄,应该是差不多了吧?不如就让我带回我府上,让我也尝尝鲜儿……”


“砰——”


董远京死了,死时脸上还带着猥琐的笑容。





董远京死了之后,林彦俊似乎是对尤长靖极为不放心。白天黑夜地跟在身边。


晚上就与尤长靖同床而睡。只字不提尤长靖北党人的身份。


偶尔同卧在床上,林彦俊问他:“尤长靖,你可曾分与我半点你的真心?”


尤长靖开口的瞬间哽住,转而在一片寂静中轻声笑道:“将军玩笑了。我这等身份,哪是敢交付真心与您的?”


“尤长靖,你可曾爱过我,哪怕一点?”


“不曾。”他撒了谎。


有时候尤长靖都觉得,这日子过分闲适了。


约摸着过了半个月,林彦俊需要去趟京城。打算来道个别,一推开门,就看见尤长靖在书桌前练字。


尤长靖见到有人进来,慌张地收了纸笔。


“在干什么?”


“练字而已,”尤长靖垂了眸子,怕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于是没去看林彦俊的眼睛,“将军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要去趟京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我要什么,将军都给?”


“我林彦俊给得起的,就都给。”


“——自由。我要自由。”


林彦俊没答话。尤长靖心下一凛,知道这事成不了,于是笑着开了口:“算了,将军给不起,我知道。”


“不是给不起,你是北党,我若贸贸然放了你出去,你的安全,我保不了。还不如将你在我这大院里头关着,你活着,那便最好。”


从京城回来之后,林彦俊第一件事就是奔进了尤长靖的屋子。估摸着也是累的狠了,晚上睡得格外安实。尤长靖借着月光看林彦俊的侧脸,看他的眉毛,看他的鼻梁。


林彦俊眉宇成川,尤长靖纵是化成条鱼,挣扎半生,也依旧游不出去。


尤长靖的爱啊,是永世永世都没有勇气面对着他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的爱。


可是——


“我爱你。”


尤长靖趁着身旁那人睡得死死的,在一片黑暗里轻声说。


但我爱你啊,只是我的自言自语。





入秋了。


院子里养在缸中的二日荷早都败了。尤长靖听林七念叨着,似乎是不少百姓们都对此愤懑不已,只看得林祖宗脾气大,才没敢到府门前闹事。


中秋节那天,府上一切事物都布置得明亮轻快。林七一整个白天都没露面,说是被陈立农压着去做了月饼。


“……他一个副官,不跟着将军身后递枪递棍子的,反而过来看我们这些女人做活,真是讨厌!”


“尤长靖!”林彦俊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林七吓得掉了手里的梳子,手忙脚乱的去捡。尤长靖就在镜子里看林七那副受了惊的模样,笑:“怎么胆子这么小?”


林七惊恐地瞪大眼睛,紧紧抿着双唇摇着头,不停地摆着手,直到林彦俊进来,林七这一系列小动作才告了终。


“长靖,今日我带你看烟火。”


“烟火?”尤长靖下意识地反问,不过也没问太多,直接顺遂地点了头。





两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烟火,没有侍从,也没有婢子,全被林彦俊遣散个干净。


尤长靖仰头看着漆黑夜空中的各色烟花,想起来当初平和大院头顶的那片天,暗淡了目光。


“怎么了?你不喜欢?”


尤长靖摇了摇头,捏紧衣襟,道:“将军是特意为我备的?”


“是!”林彦俊回答的干脆利落,“想着你在我这府上也住了好些日子,我又碍着你身份,不敢叫你出去。那董远京,我明明白白的知道他想什么,他左不过是想带了你走,然后屈打成招。我不敢冒那个险。全荷城南党人的地方,你唯独在我这儿最安全。”


“谢过将军了。”


“这说的哪里话?”


尤长靖听见将军府围墙外的一片嘈杂,估计着是街坊百姓们都趁着这时节,出来玩玩闹闹。尤长靖也想起了之前在戏班的时候,逢年过节就拖着卜凡师兄带着自己各处去玩。如今……


“尤长靖,我许你一生一世可好?”林彦俊突然发问。


尤长靖摇了摇头,道:“不好。”


“有何不好?”林彦俊蹙着眉头反问。


沉默片刻,尤长靖才低低地开了口:“将军,那一生一世的话都是唬小孩子的。我打小儿同我师父学艺,师父教导我从小就机灵着些。如今将军说这哄小孩子的话,我自然是不信的。”


林彦俊自嘲地笑了笑,仰头看天:“原来,在你眼中,我同那骗子是一列的。”


“将军眼中,我又何尝不是同那些女人一样?”


“不!不一样!你和那些庸脂俗粉怎能去比?”


“是啊,确实,”尤长靖垂了眼眸,刚刚的焰火晃的他眼睛酸痛,“至少她们还是有着自由的。而我,不过是将军养在笼子里的,负责唱着歌儿给将军取乐的金丝雀罢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


似乎是过了好久,只觉得身上的衣服都快被秋夜里的露珠沾湿,林彦俊才开了口:“你爹娘……是陈副官去杀的。不是我下的命令,与我无关。”


陈立农?尤长靖想了想,那样明媚笑容的人怎会是杀死自己爹娘的凶手。


但不的不说的是,尤长靖情愿杀死爹娘的人是他。


“尤长靖,”林彦俊转过身来,盯着尤长靖看,“如果我肯为了你退出南北党纷争,你可愿与我一起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林彦俊说着,弓了身子执起尤长靖的手。他的手很凉,那凉气直窜上来,冰的林彦俊下巴一麻。


他就那样直直的看着尤长靖,尤长靖目光闪躲,绝不与他四目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对面那人一句——


“夜深了,如今秋日露水重,将军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林彦俊的心骤然冷下去。





可有些事情,等不及林彦俊回房,便发生了。


尤长靖那句话的话音刚落,只听的戏台底下一阵骚动,紧接着,一个高挑的人影从戏台底下钻出来。


就着月色,尤长靖把那人身形分辨了一个七七八八,而且绝不会出错——看了那么多年的人,绝不会出错。


“……卜师兄?”尤长靖开了口。


林彦俊一直站在尤长靖身侧,身体微微倾斜,是保护尤长靖的姿势。


“林彦俊,你快放了我师弟!”卜凡只看见林彦俊握着尤长靖的手,以为他是在威胁尤长靖,于是大声喊起来,慢慢抬起手臂,手臂末端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赫然掐着一把枪。


林彦俊冷笑:“我若说不呢?”


“呵,事到如今,哪有你选择的余地?快放了我师弟!无论如何,你这南党的狗贼,你今天必须死!”


“哦?”林彦俊的手去摸腰间的枪,却没拿出来,“你说这话未免太狂妄了些。说吧,是谁叫你来的?”


“谁叫我来的?”卜凡说着,一步一步靠近两人,“我自己来的!你这狗贼!抓了我戏班不说,还囚禁着我师弟如此之久!”


“没有!卜师兄!他没有囚禁我……”


“师弟!你不需要再说了!无论他囚没囚禁你,今天他必须死!”卜凡大笑,“今日是这中秋佳节,以后,就让你的走狗们在这佳节之日,给你上坟吧!”


卜凡的手指按下去。





林彦俊知道,自己早该死了。


跟着南党打打杀杀这么久,为何没在哪次战争中一枪打死他,或是一炮炸死他?


于是,他明明摸到了腰间的枪,却没拔出来。听见扣动扳机的声音,他也没躲。


只是可惜了,直到死,尤长靖都不爱他。





可枪子没打到林彦俊身上。





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尤长靖的后背,血色一片一片晕染了尤长靖白色的斗篷。


尤长靖倒下去。


林彦俊接住。


卜凡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尤长靖会突然挡了枪——自己这师弟,不是最恨林彦俊的吗?


陈立农听见枪响,带着护卫冲进来。


可眼前的一切实在太令人震惊。


林彦俊跪在地上,怀里还抱着尤长靖。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两个人面前,拿着枪,看上去也是一副吃惊的样子。


没想太多,陈立农带着人把卜凡拖走。卜凡还在拼命挣扎大吼着:“放开我!你这狗贼!害死了我师弟!我必要了你的命!要了你的命!”





可林彦俊什么都听不见。从睁开眼睛那一刻,看见尤长靖倒下去的背影开始,林彦俊什么都听不见。


尤长靖此刻倒是笑了,笑颜如花,嘴边还淌着红色的鲜血,看上去却是满目凄凉。


“你别动、别动……你也别说话,”林彦俊看着尤长靖,伸出手想捂住尤长靖不停冒血的伤口,却不敢把手放上去,只嘴里不住念叨着:“我一会儿叫郎中来。他医术最好,你定、你定没事的,你没事的……”


尤长靖摇了摇头,弧度小的几乎看不见,他感觉到生命在自己体内一点一点流走,他还是笑着,弯着嘴角:“将军,我如今快死了吧……”


“不、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将军别骗我了……我现在如何、我自己清楚……”


“没事的,长靖,你会没事的,没事,我让陈立农叫郎中大夫来,你信我,你没事的……”


“……我终于,终于能对将军说了……”尤长靖缓缓抬起胳膊,去抚林彦俊的脸颊,“打小儿……到大……我就想着、想着、再没见过比将军更好看的人了……可将军你我……身份悬殊……”


“别说了、你别说了……”林彦俊哭的满脸是泪,紧紧抓着尤长靖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大吼:“陈副官呢!把郎中给我叫来!郎中!我要郎中啊……或者西医!把荷城的西医全给我抓来!”


“……别费心了将军,”尤长靖仍旧是笑,“我……于将军有罪……是我日日在骗将军……骗您说我不爱您……”


“没有、你没骗我,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求你了,你别说话,保持着些,郎中就快来了……”


“不必……只是今后、这、这世上没我了……还盼着将军……此后在这没我的地方……别把我忘得、太干净……”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乖听话,别说话,你会好的,你不会死的!我不忘你!我绝对不忘你!”


尤长靖此刻的笑,带着无尽的释然,他看着林彦俊的眼睛,即使已经快要看不清了,却还是努力着,瞪大眼睛:“将军凑近些……”


林彦俊俯下身子,一手抬起尤长靖的后背,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抓着尤长靖的手。


林彦俊听见尤长靖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即使细微,即使泛着血沫的翻涌声,林彦俊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我……爱将军。”


尤长靖的手终究是垂了下去,任是林彦俊怎样去抓都抓不住。






后来,尤长靖在林府偏房的遗物是林七整理的。


林七在那偏房待了一天,只收拾了一怀抱的宣纸出来。


递给林彦俊。


林彦俊一张一张展开去看,最后看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只扫了一眼就急忙地去翻下一张。


翻到最后,林彦俊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林七知道这其中缘由,背过身去,悄悄地擦眼泪。


只因那纸上,满满的都用同样的字体,写了千万遍同样的一句话——


冠盖满京华,不及君允嫁。




(注:“冠盖满京华,不及君允嫁”的意思是:就算我身居高位,出门带着大大的高帽打着凉伞,可我在意的只是你的一句我愿意。)



—正文完—








HE反转结局

《囚歌》一经上映,获得业内一致好评。


而这两大主演,现在已经不知道寻了个什么地方甜甜蜜蜜的去度过少有的假期了。


夜格外安静,屋子里听得见不知名的昆虫鸣叫的声音。


身旁那人翻了个身,整条胳膊压到尤长靖身上。


尤长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惊醒,哭笑不得地把林彦俊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搬开。摸到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顾不得什么腰酸背痛,尤长靖只觉得自己现在喉咙发紧,干涩难忍。于是下了床,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窗外是海,海的尽头是刚刚探了头的太阳。


尤长靖摸了把胳膊,潮湿的海边空气直接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囚歌》发布会那天,有个记者用宣传海报上的话问他:“请问尤长靖先生,您觉得深情是什么?万劫不复?还是挫骨扬灰?”


尤长靖放下水杯,走回卧室。掀开薄薄的被子躺进去。朝着身旁那人的方向蹭了蹭。那人反应过来,于是抬起胳膊把尤长靖整个人都圈在怀里——即使林彦俊还睡着,做着美梦。


尤长靖扬起唇角,笑了。


他记得自己那天的回答,他说——


“陷入深情,哪怕万劫不复,哪怕挫骨扬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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